第一章 重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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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雪答一句“不知”,便埋头做她的针线活。令柔在门边的凳子上侧身坐下,不由得心里忐忑。她还没猜出头绪,门帘又挑开,一个少女匆匆往里走,随意横了令柔一眼,口中一刻也没歇着:“书翠,钦妃娘娘预备小春那天穿的瓦色外衫,上花了没有?”
素盈向四下望了望:火红的花朵热热闹闹开了满院。不知是谁,也不知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石榴装点丹茜宫,让暖色在渐深的秋意中随处可见。
崔落花拉了王秋莹寻到这处僻静的地方说话,才站定就见有人路过,便把话咽了回去,直待那宫女过去。她斟酌几番,觉得无论什么措辞都不如意,爽性单刀直入地问:“圣上的病还能拖多久?”
“冰糖莲子?”崔落花打开看时,笑起来。“不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,何必准备这种排遣寂寞的礼物?”
“咦?”崔落花诧异地看看她,不知这样的话怎么会从她口中冒出来。
她的好姐妹却不像她这样乐观,摇着头说:“我担心的,就是你的‘不会变’。你要是能稍稍变一下,把你的目光从那些干枯的草药上,移向人们多变的脸,就好了。”
秋分一过,飘风渐渐捎来了寒意。经它在天地间几番涤荡,世间万物一并换了颜色,越来越澄澈的碧空更显高远辽阔,草木却日渐一日弥漫出萧索的气息。
房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回答:“已经上了袖口。”即刻紧张起来,又问:“怎么?娘娘是不是有什么吩咐?”宫中妃嫔交办的绣件,有时会改主意。绣活儿也总是从边角细小处开始做,以免难改。
经她一说,屋中便漫开一片轻轻的赞叹。
话到此处,素盈又避而不谈,淡淡地向她说一句:“我不大能见到父亲,还要你多劝着他。”
“没上花就好。”进门的少女找到她自己的座位,将怀中的青缎小心翼翼放在绣架下面的盒子里,说:“刚才去丹茜宫走动,恰好听说平王献给皇后娘娘小春那天穿的罗衣,是件红桦色的。跟瓦色很近,绣了琥珀色的芍药唐草。我记得你说过钦妃娘娘没特意嘱咐,你打算绣这两样。”
平王接过红漆棍,脸色一片惨白。素盈也不多看父亲一眼,甩袖走回宫中,撇下他一人尴尬地行礼,领了那一百根棍子,气鼓鼓地出宫。
之惠见时候不早,说:“今晚你还要去提铃,此刻也该休息。”令柔点点头,别了之惠往回走。
素盈一声冷笑,“父亲可知道他的地是怎么来的?女人又是怎么来的?”见平王神情迷惘,她又道:“父亲向来御下不严,府里的下人们连不如意的小姐也不放在眼里。如今他们在皇后娘家作鸡犬,只怕更加得意,积恶成习,以为世上没几个人能管得了他们吧?”
令柔一看是手艺很不错的针黹女半雪,微笑着向她点点头,问:“之惠不在?”声音低低的,像是怕第三个人听见。
“你没有看到——圣上转好的那天晚上,娘娘的神情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。”她长长地吐了口气,伸手摘了身边一丛蔷薇上的最后一朵花。“我从来没想到,她那样小心柔懦的人也会有那么坚决的眼神。就好像是……将要死去的人是她。在所剩无多的日子里,碍她事的人,她会毫不留情地踢开。”
素澜脑中打个激灵,看看姐姐,开玩笑似的问:“娘娘近来怎么了?左一个‘一年’、右一个‘一年’,我依稀已经听过好几遍。”
半雪笑着转脸望向令柔,“令柔姐是丹茜宫的人,可曾见过皇后娘娘金面?”
“也许那时候已经彼此属意……”不知谁在无限遐想中说了这样一句,立刻引来一阵紧张的轻斥:“快住口!这种瞎猜的话能够乱说么?”
春文摇头笑道:“我是去丹茜宫取女官们要改的罗衣,想看见皇后娘娘,那要多大的缘法啊!”
“嘘!”之惠立刻向四下看看,责备道:“娘娘的名字怎么叫得!”
王秋莹舒心一笑,“我们现在还是好姐妹,这是不会变的。”
令柔默默听她说到此处,嘀咕一句:“素盈的心思奇怪得很。”
平王听女儿口气,已然心虚了几分,讷讷道:“是臣失于管教……”
“我听说十分要好的宫女之间,会在大节之前准备这东西,发誓‘同甘共苦’。一起分吃了冰糖莲子,就是莲子姐妹,如同亲姐妹一样过以后的每一个大节。”王秋莹眼瞅着她吃了几个,才说:“这个重阳我肯定留在宫里,那时就只有你一个亲人在身边了。”她也拈起一枚莲子,低声道:“落花,你怕我看不懂别人的脸,我却担心你以后越来越难做——娘娘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会越来越多,只怕你看她的脸色,要让自己有得忙呢。我虽然帮不了许多,我们两个凑合着结个伴,总好过一个。”
临近丹茜宫时,她路过一处偏僻的角落,似乎瞥见一青一绛两个女官在说话。她没心思去看,只是匆匆一瞥恰好认得:绛衣那个是丹茜宫中的秉仪崔落花,青衣的是近来为皇帝治病的王秋莹。她们见有人路过,停住交谈向里退了几步,令柔急忙低头加快脚步。
素盈哼一声,向宫女颔首示意。平王正不知她有何用意,就见石榴丛中闪入一列红衣宦官,每人扛着一束朱漆长棍。他们弯着腰将棍子放在阶下,又迅速地退走。素盈没有给父亲很多猜测的时间,厉声说:“这是赏给平王府的——日后府上有人与平民争执,不论对错、不分主仆,先杖三十。家奴胆敢仗势欺人、为非作歹,杖打七十再交官府!”
“妾从没见过石榴能开得这样好。娘娘,今年定有喜事。”素澜笑嘻嘻瞅了瞅宝相庄严的姐姐,见她不动声色,只得向父亲平王丢个眼色,暗示他说些话来圆场。
素澜在旁看着,一直不敢插嘴,这时才赔笑道:“姐姐大义灭亲,做给旁人看看样子就罢了,何必当着众多宫人的面,让父亲无地自容呢!”
“娘娘……”
令柔见她安然无恙,一颗心放了下来:“听说你一早被叫去丹茜宫,我担心你。”
她神色宁静,平王恍然大悟:定是方才见了石榴,他又忍不住提起生养皇子的事,惹恼了皇后。他叹口气,斜眼瞄见宫女怀中活泼漂亮的皇孙,心头又嫉妒又担忧。“娘娘,圣上有上天庇佑,龙体康复是早晚的事。娘娘还年轻,总还有机会……”
他们的传奇里充满无穷的生机与希望,没有一丝退缩、一点沮丧。但那美好属于三百年之前。风云变幻,星霜轻易在苍穹下流散。不变的是秋季神圣的祭祀,皇家十四嫁娶的习俗,还有,为囊括天下而结合、高踞帝国巅峰共同傲视国家的睿素二族。然而三百年也让太多东西改变,那罗河踪迹难寻,曾经辉煌的整座宫城也失去了骄傲和活力,在岁月中变得沉默。
王秋莹却不回答,泰然反问:“这是娘娘要问,还是旁人要问?”
“所以后位从未自素氏的手上旁落。我们的娘娘,也流着素氏的血。”王秋莹不知想起什么,神采黯淡下来,“但愿娘娘能够心想事成。”
崔落花眼里有一星光华闪烁,脑中已有几个问题打转。她想出一点头绪,释然道:“秋莹,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,还差一点成为姑嫂。”
令柔听到丹茜宫三个字已觉诧异,又听说之惠去了很久,更加不安,忙问:“皇后娘娘找之惠做什么?”
之惠比令柔年长几岁,态度也更加沉着老练。听令柔说完,她笑笑:“不是大不了的事。我这里石榴长得旺,丹茜宫的人让我挑了几株好的,刚移过去。回来的路上白副监又问起宫人的冬衣,所以耽搁了。”她说着为令柔理了理鬓角的发丝,又道:“你也别总是这样疑神疑鬼,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。”她顿了顿,低声说:“我看皇后娘娘不像是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。要说白副监的出身,不比你的景况糟得多?他还不是好好地升到副监去了。那人自己有本事,娘娘也没对他兄弟的事情斤斤计较,不是?”
半雪怔了怔,道:“可她是之惠姐的莲子姐妹,冷落她也不好。”
角落里有人还在畅想,这时忽地冒出一句:“只有那么一次,因缘巧合给娘娘的猎装上花。也不知穿起来是不是好看……”
“我不过是个过客,不会一直都在这里。把自己捏成宫廷的形状,出了宫门又如何自处?”王秋莹轻笑一声,从袖中摸出一只银色圆盒,递给崔落花。“先不想那些——这是我给你的。”
“娘娘——”他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,就见素盈站起身向门外走,分明不打算听他说下去。他忙跟在她身后,立在阶前。
如坐针毡的平王心头嘀咕了好一阵。皇后娘家在节前献罗衣,皇后穿不|穿另当别论,收下衣服之后多少给些赏赐,这个过场就算走完一遭。平王早在数月之前就花重金着手筹备,今日本是兴冲冲来进献重阳罗衣,怎能想到皇后陛下不给父亲好脸色,赏赐的事压根不提,却也没开口放他回去。平王有出息的女儿们都有点脾气,他也熟知她们闹情绪的种种表现。偏偏皇后素盈恼怒时总是一言不发,让平王总也无法习惯,每次猜不透又提着心,情愿被她厉色呵斥几句。
居住其中的神的子孙,如果也会有短暂的疲惫,也许就是今日今时。
“还好来得及换花样。”年纪还小的那个针黹女从脚边的盒子里拿出一卷布,在上面缝了几针,做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识的记号,把这件事记了下来。
素盈走下台阶,弯腰从一束长棍中抽出一根,交到平王手上,又说:“这一根留给府上的总管素平。怎么用,您心里应该清楚。”
“之惠姐去丹茜宫,走了有好一阵,大概这就要回来。”半雪答得开朗坦率,又说:“令柔姐在这里稍等片刻吧。”
素盈没有挽留的意思,待妹妹走了,她像浑身脱力似的,缓缓地叹了口气。
平王怔了怔,点头道:“的确。”
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能在针工房附近走得不疾不徐,就算服色与针黹女一般无二,也可知是别处的人。
“是我问。”崔落花平平静静地说:“娘娘不会总让我知道她想什么,可我一定要提前知道她的心思。不然,我对她就没用了。”
素盈扫了妹妹一眼,目光如冰似雪,冷淡清亮。她仰头望着头顶屋宇,声调又变得无可奈何。“丹茜宫的第一位主人,我们的祖先素太后,为什么失去这座宫殿?还不是因为她的家人飞扬跋扈,落得民怨官嫌?我不指望父亲脱胎换骨,只要他这一年安安分分别添乱,我就省心了。”
素澜知道再问她也没有结果,笑笑说:“妾看到平王刚才的脸色,就知道要顺道回娘家走一趟呢。”
“那就别胡思乱想。”之惠柔声宽慰,从襟内摸出三四个颜色漂亮的绦花,挑了两个端雅大方的递给令柔,说:“我刚才瞥见白副监的绦花有些松了。顺道去元瑶那里,她拿了四个给我,特意嘱咐你送白副监一个好的。一出手就用贵重东西,也不合适。虽是细小物件,但给他这小玩意才显出你细心。日后再慢慢求他关照你。”
若有南飞的候鸟自天宇俯瞰京城,定会发现:夏日里因接连变故而浮躁的宫廷,已经沉静下来。各处按部就班,未见与往昔有多大差别。针工房依旧是秋季最忙的——重阳将至,他们刚刚将新制重阳罗衣千领分送各宫各院,又忙着检点帝王宫眷们十月将要换穿的纻丝衣,一边还在赶制内臣宫女的青色冬装。重阳装与冬衣两月两换,纵是这些多年养成熟手的针黹女,也不敢掉以轻心。
门帘一落,少女们才松口气。外人走了,她们说话也自在起来。春文轻声说:“半雪,你与她攀谈做什么?我听说她虽然是丹茜宫的下等宫女,却是差一点给扔去浣衣房的!那地方进去可就出不来了……也不知她犯了什么忌讳,直到现在还时常被罚在夜里提铃。”她一向为人活络,在各处结识不少宫女,消息灵通。
“我总觉得,她是有什么打算的。”令柔神情黯淡,“特意把我弄回丹茜宫,又什么也不做。一年多来,什么都没有发生,这不是很奇怪?就算识得宫中全部素氏的眼色,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。”
针工房内很明亮,几十张绣架随光线安置,每张绣架后面默坐着一个埋头刺绣的少女。针黹女终年忙碌,年纪稍大就做不来,很少能在这里看到两鬓染霜的人。靠近门边那个女孩儿抬眼看她,含笑招呼:“令柔姐。”
这宫女大约二十岁出头,容色尚留娇嫩,神情已存冷漠。行至门口,她有意停了停,屏息静听房内没有不宜打扰的言谈,这才挑帘进去。一跨过门槛,她就向侧迈一小步,拘谨地立在门边的阴影当中,飞快地向里扫了一眼。
那声叹息轻得不能再轻,不会传到第三只耳朵里,其中意味永远只有她自己明了。
“听说好几年前,娘娘是丹茜宫里的奉香女官。”春文一边绣花一边与姐妹们闲话她听来的过往传奇,“后来出了宫,没过很久,圣上就迎她进来做了皇后。”
女孩子们嬉笑了短短一刻,又专注于手下精美绝伦的世界,周遭再度静谧。
门外的令柔轻轻叹了口气。她没有走开,还想知道她们是如何在背后说她与之惠。显然是她多虑:这些女孩子置身瑰丽曼妙的绸缎和刺绣里,幻想的都是异乎美妙的奇缘,享受着不明真相的轻松和愉悦。令柔忽然想到:她也曾和这些女孩子们一样,好奇皇后妃嫔们的生活。不过那时的皇后是另一位更加美、更加耀眼的素氏女子。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。如今,她侍奉过的那另一位素皇后若星,已经在小宫女们畅想的范围之外,她们没有见过她,也没有听过关于她的传奇和悲剧。
令柔低头快步走开,逃避那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,险些在路上撞上之惠。
“之香姐冻伤了手,才让你碰巧。想再给皇后娘娘绣花,不知要熬几年。”
又有人说:“我那次随之惠姐去送皇孙的小褂,娘娘恰好从丹茜宫里出来。远远地看见,娘娘是个好年轻的人,神态又温柔,说话做事都安闲平和。”
王秋莹垂下眼,缓缓说:“圣上的病是不能说的禁忌。我不能跟你讲。”崔落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,王秋莹只得摇头道:“是圣上钦命——圣意难违。”
枝头轻颤,火红的石榴花被一只素手轻轻掐下,托到面若寒霜的佳人眼前。
令柔合掌握住绦花,还有几分勉强的神色,口中却仍然说:“烦劳两位姐姐费心。”之惠又叹息道:“自己姐妹就别客气。原先丹茜宫的婉微殁了,迷雁也不知在公主府上过得如何,内织染的阿璞放出了宫……当年一起吃过冰糖莲子的姐妹,现在就剩绦作房的元瑶和你我,也真凄凉啊。”令柔闷闷地应了一声。
“令柔!”之惠低呼一声,把她拉到一旁。“怎么失魂落魄的?出事了?”
崔落花默不作声吃了几个莲子,才怅然道:“她十二岁时,我已觉得她很特别。可是从未想过她真能登上后座,又没想到,她二十岁时,会是这般光景。崔氏一直担当素氏的老师,但素氏的表现总能让我们大吃一惊。”
女孩子们静了一会儿,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,问那后来进门的女孩:“春文,你看见皇后娘娘了么?”
素盈扭头冷冷看父亲一眼,没想到他的脑子只在这一件事上打转。“不需平王发愁。”她的声音清脆利落,口气却不甚和善。“听说贵府的总管素平,新近在城郊买了块好地,建了庭园迎娶第四房妾室。此事不假吧?”
阳光灿烂的房中又静下来。仅有的一大片阴影,便是令柔容身的门边。她在影中一动不动,也没特别的反应,片刻才说:“没有。”低迷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。说这两个字像是费了她好大力气,她慢慢站起身,又道:“之惠回来,烦劳你跟她说我来过。”说罢就走了出去。
传说皇家与后家是天神与女仙的后代。地上女仙与青鹿在那罗河的源头游玩。天神被她的快乐吸引,骑上白马从九霄之巅降临。他们在晨光中相遇,当第一颗星星出现时,天地二神的一儿一女呱呱坠地。神的儿女七日便长大成人,在第十四天结为夫妻,凭着神力战胜当地部落,在水草丰美处获得他们的土地,成为北方帝国的祖先。